[黄叶]薄暮 01

Interlude

父亲那宽厚的掌心，稳稳地落在黑发男孩被阳光晒得暖和的头顶。

蔷薇庭院，鲜艳的红铺满了整个花坛，沁出阵阵浓郁的玫瑰香味，不远处的密林矗立一棵苍天大树，树根蜿蜒扎实于土壤里，翠绿的枝叶上晨露弥漫，在阳光下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高大的男人坐在庭院的摇椅上，他身边只有九岁的男孩用与年龄不符的表情，定定地看着对方同为黑色的眼瞳。

“我不强求你成为一个魔法师。”

这是一句体贴的话语，然而却化作利刺狠狠地扎进男孩的心底。

他将按压在自己头上的手挥开。

“我没有魔力这件事情，不需要父亲一而再再而三提醒我。”男孩用稚嫩的声音，努力表现出漠然的语气。他说完后，用力地甩身，很快地消失在庭院被藤蔓缠绕的木架当中。

“他还没到叛逆期的年龄吧？”男人看向身旁的妻子。

“按理来说，没有……”妻子有些苦恼地说道，“是不是因为太受瞩目了？”

“生于魔法世家，但是却在格斗领域表现出这样惊人的天赋，再加上，这个该死的零魔体质，”男人无奈地叹气，“这孩子是不是太过特别了？”

“叶秋倒是一定会在魔法领域有一定的造诣，可是他似乎对魔法一点兴趣都没有。”

“安排训练，叶秋魔法，叶修……除了魔法以外，所有格斗技吧。”男人沉吟了一会，淡淡地说道。

而此时，在密林里奔跑的叶修，压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就这么被父亲决定下来。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这具小小的身躯里，竟然隐藏着极大的爆发力。他奔跑的每一步都蕴含着短线爆发的能力，长靴在刚沐浴过雨露的土壤一蹬而过，留下一深一浅的印迹。他身上的白衬衣已被飞溅的泥土染上泥黄色的斑点，然而本人并不自知，也不在意，而是一心一意地在树林里奔跑。

他腰侧还系着剑带，上面插着一把银色匕首，随着大腿极速的跨越动作，与要带上的黑色铁扣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很快地，他的背部开始被汗水浸湿，双腿开始无力，然而那不服输的倔强，仍然深深地刻在那漂亮的黑色眼瞳里。

在空中华丽地抱膝转了几圈后稳稳地停在一棵橡树那粗大的树枝上。

偶尔能听到蝉鸣鸟叫，然而在这似乎望不到边际的树林里，主旋律依旧是静谧与沉寂。

魔法师能与万物的精灵沟通，签订契约，随后将自己的魔力极限释放至最大境界。

可是叶修，天生就看不到那在传说里美得不似人间之物的精灵。

因为他根本没有与精灵签订契约的筹码。零魔体质，在世上也是极为罕有，有人说过这是恶魔在孩童出生的瞬间所下的诅咒，会在他们死去的那个瞬间将其灵魂夺取。

因为魔力源自灵魂，所以没有魔力的人，也没有灵魂，或者说，被剥夺了。

可是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恶魔。

精灵侍奉着神灵，为万物带来生机，给人间带来希望。

魔法师与精灵签订契约，成为神灵的代言人。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

可是即使向往着这一切，叶修也无法做到。可是他还没有彻底弄清楚世界的构造与形成，他仍在懵懂与无知中跌跌撞撞，“被诅咒”这样的说法，他压根不在乎。

他只觉得无法成为魔法师，好像剥夺了他人生的所有乐趣。

 

他只顾着思考，压根没有发现周围的环境已经起了惊人的变化。

原本苍翠而生机勃勃的森林，此时仿佛步入暮冬，桤木的树叶从枝干上被微风摘落，以肉眼可见的方式迅速地枯萎，随后散作细沙飘散空中。

等叶修回过神来，满世界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而头顶的天空已经布上阴霾，将那耀眼的阳光遮挡。

“什么情况？”他警惕地观察四周。

蝉鸣与鸟叫消失得荡然无存。

此时干枯的树林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他下意识地、本能地回过去。

随后看到那棵葱郁的苍天大树被刮卷了所有的绿叶，剩下粗大的枝干直耸云层。靠坐在树侧的是一位浑身散发出淡色光华的女人，她有着让所有人都嫉妒的如玉肌肤，在淡金色的光晕衬托下接近透明。一头极浅的柔顺长发散落在身周裹住那赤裸的身体，蜿蜒至那纤细的脚踝。

触目惊心的红从她的四肢的关节里渗出，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穿透她身体的是仿佛獠牙般的黑色尖刺。

她的眼瞳雕着极浅极浅的灰褐细纹，在看向叶修时，是冰冷得近乎冷血的神情。

然而她的眼底，很快随着对方朝她迈向的步伐，而掀起层层涟漪，从一开始的漠然，到最后的不可置信。

稚嫩的声音打破了伫在双方身周那诡异的沉默。

“你是精灵吗？”

叶修用带着期许的表情，那双黑色眼瞳此刻仿佛被眼前那淡金色的光华所燃亮。

受伤的女人，那冷峻如冰霜的表情，慢慢地柔和下来。

她那刀刻般的五官给人一种极具威严的古典美，此时放松下来，那一笑仿佛让天地也为之变色。

“你想让精灵实现你的愿望吗？”

“不是……”叶修停下来，思考了一会，“我只是想看看。”

女人讶异地微微瞪大双瞳，随着她的神情，她那漂亮得不可思议的灰褐色眼睛似有流光闪动，浅金色光芒转瞬即逝。

对于她来说，这四周黑雾缭绕的结界，以及钉在自己身体上的恶魔的尖刺，还有脚底下那从地狱传来的亡灵的低吟，染血的大地，灰色的天空，这一切都让她感到厌烦。然而眼前的少年，却毫不犹豫地向自己走了过来。

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人类天生能看到精灵，可是那是因为，魔力作为生命力供给给他们，是必不可缺的能量。眼前的少年似乎，天生就失去了这样的待遇。

所以，他根本没有感知到现在周围的环境，恍若地狱。

毫无障碍地越过结界，是因为他根本没有触动到那股邪恶的力量，对于恶魔而言，他于这个世间，似乎是不存在的。

这是意外，还是命中注定？

女人垂下头，那仿佛流动着光芒的长发顺落。

半晌，她重新抬起头来，脸上已经褪去所有的漠然与冰冷。那美得让人心生敬畏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符合人类举动的温和笑容。

“你救了我，”她陈述事实，“根据契约，我会实现你的愿望。条件限制是，不能破坏平衡，不能改变物体的固有状态。”

她说着，身上迸射出强烈的金色光芒，光幕将她与叶修笼罩，从这个让人厌恶的世界中隔离开来。

“那么，你的第一个愿望是什么？”

女人的声音不再冰冷，宛如夜莺一般美妙动听的嗓音，掺杂着人类特有的柔和语气。

叶修眨眨眼。

“——”

他有些稚嫩的声音很快淹没在突如其来的飓风。

女人那不属于人类体温的、寒冷得刺骨的手，抚上他的眼睛。

黑暗侵蚀他的视线，直到再度睁开双眼。

 

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原本苍翠却冰冷的树林里，悬浮着无数的、散发出淡金色流华的光点，瞬间将万物苍天都燃亮，它们仿佛带着自我意识，顺着规律的轨迹在森林里飘动。

它们在叶修的眼前划过，带起一阵细微的春风。残留在虚空的是仿佛水纹一般的鎏金色，缓慢地消散。

他伸出手，成簇光点主动地靠近他纤细的指尖，随后开始环绕在他的身周。

沉浸在这不可思议的场景里，方才所见一切，仿佛已是逝去的梦。

可是，正是眼前这一切，提醒着他，女人掌心传来的刺骨温度，如此地真实。

“精灵……”

从薄薄的、细小的嘴唇吐露出，欣喜的叹息。

 

 

Opus Five

黄昏之章消失了。

至少，从苏沐橙的视线范围内，匿去了踪影。她将自己的宿舍从头到尾翻个遍，然后逐一去这周自己出现过的地点，与走过的道路搜索了一圈，也没有找到那泛黄的书卷。

苏沐橙依旧没有告诉任何人。

这本书卷既然能凭空出现，那么凭空消失也不是什么值得让人惊奇的事情。她是只关注现下与未来的魔法师，从不纠缠过去。甚至在苏沐秋失踪的时候，她也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相信着那个总会用宽大手掌抚摸自己头发的男人，总有一天会回到这个地方。

除了魔法，似乎没有什么能让自己如此执着的事情。

直到她“遇见”了“他们”。

世界依旧照常运转，无论是上课、实验、演讲、论文、考试，还是任何的法则，统统没有丝毫异常。只是，内心某个角落已被触碰。

闭上眼的刹那脑海里浮现的场景，是漫天苍翠的树林，刀刃相接的二人；是荒凉的夜空下，并肩作战的二人。

明明只是两个从未在她生命中出现的陌生人，却让她有种熟悉到想哭的感觉。

想见。

但是毫无线索，就连那仿佛指引着命运般相遇的黄昏之章也凭空消失了。他们到底是谁？他们真的存在过这个世界上吗？

曾经她一度展望过美好的未来，而现在，那通往未来的齿轮，似乎被什么人取走了零件，失去继续向前的驱动力。

她开始游走于学院的图书馆，将所有与学院相关的历史书籍全都快速地阅览了一遍，甚至到城镇上的书院查找学院没有收藏的资料。

从相遇到现在三个星期，于是她又额外花了另外三个星期去寻找真相。

可是，无论是任何一本书籍上，都没有记载着关于叶修与黄少天任何的蛛丝马迹。

 

“你说，荣耀魔法学院会存在，那种明明强得可以将我们整个学院的魔法师都碾压的人，却没有被记录下来的情况吗？”

苏沐橙有些怔怔地看着楚云秀在她宿舍的厨房里活跃的身影，微微地叹一口气后，无意识地喃喃道。

今天，楚云秀以苏沐橙好几个星期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为由，强势介入她本月度的饮食计划，将查资料查得不知天昏地暗的苏沐橙从图书馆里拽出来。

“给我乖乖地坐在这里，半个小时不准动。”楚云秀用命令的口吻，严厉地对自己的好友说道。

随后她便投身于厨房，一刻不停地准备晚餐。

在听到苏沐橙这句话后，背脊微微地僵了僵。

“应该不会有吧，这种人。”她的不自然反应源于好友的反常。在她看来，苏沐橙似乎被卷入了什么奇怪的事件，而刚刚那句话也是在魂不守舍的状况下说出来的。

“真的吗？”

“这要视乎你说的那种人，到底有多强了。”楚云秀回过头来，看着将整个身体都蜷缩在沙发上，将下巴搁在怀中抱着抱枕发呆的苏沐橙，不由得笑了出声。

她认识的苏沐橙，虽说性格并非强悍那一类型，但是做事也属于干净利落，相处时看似随和，实际上有自己一套原则存在，并且不会轻易就打破。

虽然总是一副温柔的表情，但偶尔也喜欢恶作剧，表情灵动，与现在这副呆滞的神情绝对扯不上任何关系。

她很想问问苏沐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依照她现在这个状态，肯定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所以她只好等待。

“很强很强很强，而且不知道他到底还能有多强。”

如果是黄少天，她还能略微估摸一下大概，但是叶修，她是真的完全没底。

而刚刚所说的，能碾压整个学院的人也并非夸张，她几乎可以断言，那两个人说不定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魔法师。

可是，世界却哪里都没有他们的踪影。

“难道是外星人？”楚云秀将素菜洗干净放在砧板上，刀法利落地将它们剁碎，还有闲情一边开玩笑。

“唔……”苏沐橙苦恼地眯起那双漂亮的眼睛，“还真有可能。”

如果相遇的场景不是在学院那片小小的树林，如果再遇的场景不是在这个巨大的城市的话，她还真的极有可能将他们归类为未知生物。

黄少天那时候是怎么说的来着？

为什么会认识？

因为大家都在……荣耀魔法学院。

所以，她才会废寝忘食地在图书馆里蹲守了三个星期，将学院所有的历史都翻个遍。然后她就发现了一个事情，从未注意过的事情。

那就是，这个学院里并没有首席魔法师。

或者说，曾经存在过，但是被抹去了痕迹。而且一切都是这么地顺其自然，让人完全没有去深究其原因。

“云秀，”苏沐橙闷闷地说道，“我们学校现任的首席魔法师，是什么人啊？”

“哈？”楚云秀刚将肉酱意粉的配料做好，熄灭煤气炉，听到这句话之后，再次不淡定了。只见她径直走过来，伸出手背放在苏沐橙的额头上。

“嗯？”对方不解。

“我们学校哪里有什么首席魔法师啊？沐沐，你是睡糊涂了吗？”

“……哎？”苏沐橙眨眨眼睛，“可是你看，蓝雨也有首席。”

“人家那是一个正规的组织啊，”楚云秀蹙起英气的眉，“虽然我知道你完全不关注这方面的信息，但是……嗯，你从哪里听说学院有首席魔法师这个称号的？”

从哪里呢？

大概是，那个似乎并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黄少天的口中吧？

她清晰地记得，对方说过，叶修是这所学校的首席魔法师。可是真的说过吗？她又开始有些不确定了。就好像只是经历了一场梦境。

“大概是我记混了？”

“好啦，再发十分钟呆就可以吃饭了。”楚云秀伸手轻轻拍了拍苏沐橙的头顶，揉乱她的额发，笑道。

面对好友善解人意的温柔举动，苏沐橙也回以笑容。

 

时间仍旧继续向前。

苏沐橙在图书馆查找资料的时间已经超过一个月了，然而还是对这段似乎已被封存的历史毫无头绪。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执着，就像是她不知道黄昏之章在一个多月前，到底是于命运的指引，还是单纯地偶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可是在她的观念里，即使是奇迹，那也只是命运所绽放的无所取代的光芒之一。

所以，无论是必然还是偶然……只要存在，那就必定会有其深刻的意义。

因为，魔法就是这样的存在。

她难得从沉闷寂静的藏书阁里钻出来，漫步在附近的枫叶林里。已是深秋，漫天的赤火在斜阳的余晖下依旧没有失去其光辉，燃亮了整个世界。苏沐橙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就好像沉浸在名为大自然的规则里。

然而她曾经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弱小的、并不强大的人类，体内都蕴含着极大的魔力，而这世间万物自身的能力却仿佛凋谢一般地，能量极其微弱。

可是这也只是相对于魔力而言，大自然那独特的气息依旧让人觉得身心愉悦。

苏沐橙脚步忽地一顿，黑色长靴轻轻地踩在底下那片干枯的枫叶上。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吹乱她那头漂亮的黑色长发。她抬头将乱窜的发丝重新整理至耳后，随后终于回想起来，她在这里见到“他们”的时候，所感觉到的异样到底是什么了。

那是，魔力的大小。

她一直以为，那是叶修与黄少天身上所蕴含的庞大魔力。

所以她疯狂地从两个人身上找突破口，希望能找到他们一点点的蛛丝马迹，那样就能清楚用天才都无法形容的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现在她终于发现，原来那并不算是正确的方向。

那两个人很强没错，魔力也是她的好几倍，但是并没有当时她站在树林里，直面感受到的那股能量那么强大。

那是难以形容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世间万物，都拥有自己的意志。

她应该去寻找的并不是那两个人的信息。

而是，那个世界，是否存在过。

 

“喻教授！”

苏沐橙难得极度不优雅地一脚踹开喻文州的办公室门，随后看到对方正在那张黑色牛皮沙发上熟睡的姿态。对方微微蜷缩起来侧躺着，手里还扶着一本厚重的资料书，他的眼镜滑落在脸颊隔壁的位置，只要微微动一下就会掉落在地面上。

苏沐橙方才所发出的动静绝对算不上小，但是居然也没能把那个正在熟睡的男人吵醒。她这才发现，对方脸上的疲态，绝对不是一天两天积累起来的。

不过喻文州是一个浅眠的人，他的手动了动，缓缓抬起并将身侧的眼镜抓起。

“怎么了？”他将眼镜重新架到鼻梁上，撑起身体坐了起来，看着门外的不速之客，“这么慌张，发生什么事了吗？”

“喻教授，我想请教一些问题。”苏沐橙整理了一下呼吸，随后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喻文州看着他的学生难得认真而探求的眼神，心里涌上一股奇妙的情绪。他略微叹了叹气，随后才弯起嘴角展开一丝笑意。

“看来你现在所持有的疑问，并非一时半会就能说得完。”他微微动了动手指，魔法纹路在指尖缭绕，泛出淡淡的光。

随后玻璃茶几上，客人专用的陶瓷茶杯翻转稳当地落到茶托上，盛满玫瑰花茶的茶壶悬浮在空中，将茶杯斟满。

“现在是下午茶时间，你可以慢慢说。”

 

坐下来手捧着温度正好的茶杯，苏沐橙眼尖地注意到放在喻文州身侧的那本厚重的书籍，是荣耀大陆的魔法史，但却不是《荣耀之章》，而是更偏门的、只有极少数历史学家才会研究的《荣耀编年史》。

“教授最近也在回顾历史吗？”苏沐橙问道，随后小酌一口花茶，还有酸甜的味道，似乎加了小片柠檬与蜂蜜。

如果是往常的话她压根不会在意这个事情，毕竟喻文州就是魔法史教授，研究自己的专业书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是啊，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一天，就不能将过去所发生的任何事情都视而不见呢。”  

“为什么呢？明明已经‘过去’了？”

“历史大概是一种勋章，尽管已经‘过去’，但确切地真实地产生过影响。我们现在坐在这里，不也是受到了过去不可思议的魔力所影响吗？”

“我觉得教授你更适合去教哲学。”

“历史即是哲学，在某种特定条件下呢。”

“例如呢？”

“你觉得战争是一种怎样的事物？”

“当然是所有人都厌恶，不该发生的事情。”

“如果是过去的战争呢？”

“那是……无法逆转的事情吧，只能去接受，因为已经‘过去’了。”

“但是活下来的人们，还是会给它刻下勋章，战争纪念日，并不是值得庆祝的事情，但确实是‘必须铭记’的事情。如果没有过去所发生的所有战争的话，或许我们现在就不会和平地在这个小小的办公室，一边喝着下午茶一边谈论这样的话题。”

“可是，按照这样的说法，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有可能影响未来啊。”

“是呢，但是那些只是‘微小’的未来，并不足以扰乱世界。”

“你的意思是，因为战争是重大事件，所以对世界的轨迹影响更深吗？比起个人的行为而言。”

“战争意味着很多东西，立场的转变，逝者安息，生者存活，世界的格局，还有就是人们对魔法的态度。”

“因为魔法曾被用于战争，所以被禁止了好长一段日子吗？”

“魔法的助力无疑加速了战争的燃烧与消耗，尽管对拥有众多魔法师的国家而言或许是好事情也说不定，但是当一切平息下来时，对魔法的厌恶与恐惧只会日益加剧。好不容易，人们对魔法的偏见才在今时今日消失了。”

“魔法绝对不止是一种战争工具……”

“是呢，但是当权者可不会这么想。”

“‘过去’的勋章……吗……”

喻文州看着陷入了深思的苏沐橙，嘴边的笑意更深了。

“那如果……如果说，打个比方，”苏沐橙重新抬起头来，那双漂亮的黑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学院最年轻的教授，“过去的一段历史，被掩盖起来了呢？”

“掩盖起来？”

“就是，明明发生过的事情，但却被毫无破绽地掩饰过去，有这个可能性吗？”

“是呢，历史不总是正确的。因为所谓的‘历史’，也只是人类所书写的记录罢了。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的‘真实’，一定也是存在于某些虚假的历史当中吧。”

“可是能做到吗？毫无痕迹地抹杀？”

“如果顺着正确的线索去寻找的话，也会有‘真实’觉醒的契机。”

“如果……被蒙蔽的是人类呢？”苏沐橙突然压低了声音，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困惑，似乎是在寻找一个无法解读的答案，“我们人类，被这个世界所欺骗，看不到历史的真相，会有这样的可能性吗？”

“看来这是个很大的命题。”喻文州也略微苦恼地支起脸颊。

“从理智的旁观角度去分析，果然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吧？”

“被世界……所欺骗吗？”喻文州思索了一会，随后笑道，“世界确实还有许多无法解答的谜题，‘被隐藏的真相’，只是其中的一个有趣谜题。”

如果没有经历过她所经历的那些事情，今天的谈话也只是一种空谈吧。

苏沐橙总觉得答案即将呼之欲出，然而却总是错失了那一块关键的拼图。

她有些失望地从座位上起身，与喻文州道别，而后者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目送她的离开。

苏沐橙的脚步忽地停在办公室木雕花纹的门前。

“喻教授。”

“嗯？”

“最后我还想问一个问题……你认识，黄少天与叶修吗？”

 

 

Interlude

精灵是天降之物。

精灵为大自然带来恩赐。

精灵是神赐予魔法师最好的礼物。

 

这是教科书上的内容，也是魔法史的必考选项。然而年仅十四岁的黄少天却对此不屑一顾。什么魔法什么精灵什么神赐之物，对他来说还及不上镶嵌在「冰雨」剑柄上的一颗蓝龙水晶石。

传说中「冰雨」是剑圣的证明，只有被它所承认的剑客，才是世间的守护者。

“守护者”由“神之器”所选出，肩负着守护荣耀大陆分散在各地的能量碑谷的使命。

荣耀学院中学部的转校生黄少天，年仅十四岁就已经通过「冰雨」的试炼，成为荣耀联盟认证的守护者，在学院内刹那间声名鹊起。

不过他实力虽强，魔法天赋也极高，却是个十足的问题少年。逃课挂科打架那是家常便饭，还喜欢到处闹事，找高年级的学长下挑战书，进行擂台对决。

这么一个学期下来，整个中学部几乎被他整得乌烟瘴气，非常闹腾，就连一向严厉处罚违规学生的学院也拿他毫无办法。

因为守护者拥有绝对的赦免权，不仅是实力证明，而且还是权力的象征。这是唯有荣耀联盟与守护者位阶更高的人才有资格处罚的对象。

荣耀联盟被荣耀皇家学院的高管三番四次地告状，这会面子也有些过意不去，便紧急召开针对黄少天的对策会议。

“史无前例。”

“顽劣得与三岁孩童毫无区别。”

“联盟的脸都要被他丢光了。”

“「冰雨」怎么会选择这样的小孩当守护者？”

“可是如果这是「冰雨」的选择……更何况守护者撤职，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事情。”

“既然被选中，那么他的资质毫无疑问是千万人挑一的。”

“可就现在个性，作为守护者来说未免太失礼了，难道荣耀联盟要被世人看笑话吗？”

“他现在年龄尚小，只要好好引导……”

“引导？谁引导？你吗？你能接得下「冰雨」多少招？”

“你这就……”

“安静，安静。”

身着镶嵌着荣耀纹章的白色法袍，荣耀联盟的最高权力代表冯主席听着这偌大的会议室里，联盟的高层七嘴八舌地数落着黄少天的种种劣迹，不由得惯性地皱起双眉。

他总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似乎四年前也有同样的一场会议，针对由「却邪」所选中的守护者叶秋的“劣迹”而展开讨论。最后呢？有什么结果吗？

或许是已经上了一定的年龄，这位老法师感觉自己的脑袋似乎不再愿意回想起以前的惨痛经历，而选择部分屏蔽了那个人的某些事迹。

不管怎么说，现在叶秋已经稍微算是稳定下来了。

就在荣耀联盟的高层普天同庆这盛世人间时，这个黄少天横空出世了。

“冯主席，如果不好好管教一下这个黄少天，恐怕荣耀学院的中学部就要被他搞得一塌糊涂了，现在尚且年龄小，还被学院的力量所压制，长大以后……说不定整座光辉城都被他拆了。”冯主席的助理法师一脸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加入哪个势力了？”

“「冰雨」，当然是蓝雨联盟了。”

话音刚落，全会议室的人的眼睛，全都齐刷刷地向会议长桌的末端望去。在那个不起眼的小角落，一个头发微卷，刘海长得有些遮住眼睛的年轻男人，双手撑着额头一动不动。

如果不仔细观察，或许还无法看到他那微弱却平稳的呼吸。

“……老魏，”他身边的人推了推他的胳膊，“醒醒，冯主席喊你。”

毫无反应。

这高约六米、上百平方、有着古老欧式装潢的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老魏。”

“……哈？”年轻男人终于从打盹的状态中醒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抬手抓了抓那头蓬乱的黑发，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怎么了？说到哪了？不继续开会？”

坐在他隔壁的蓝雨联盟副代表方世镜，可以很肯定地表示，如果不是因为魏琛现在还没有睡醒，他一定会说出更为惊人的话语。

“说到黄少天。”冯主席咳嗽一声。

“哦，那小子啊？”魏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眨了眨被泪水模糊的眼睛，“他怎么了？”

“很显然，种种事实表明，蓝雨缺乏对他的管教。”助理面无表情地接过话。

“他现在还小，”魏琛那张尽管年轻却略显沧桑的脸，立即从似乎永远睡不醒的状态，切换到严师模式，“如果太过抑制他的发展，可能会扼杀他的才能。”

“可如果再不针对他闹出来的那些事情，想对策，我们荣耀联盟会先被学院那边烦死。”

“那你们想怎么办呢？”

“给他安排一个监督者。”

“可是这样一来，蓝雨联盟就不适合担任这个角色了。”魏琛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事，“况且那是冰雨所选出的守护者，按照守护者法则，我们也没有这个权利去干涉他们。”

“所以我们要立下一个新规定。”

“什么新规定？”

“在守护者还未成年，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时，必须给他制定一个上位守护者作为监督人，为他负责。”

“……哈，这可是一条崭新的规定啊，那么，你们有人选了？”

冯主席缓慢地站起来，双手撑在这张由红木制成的长形会议桌上，他环视了整个会议室一周后，嘴角慢慢地浮现出一个把握十足的笑容。

“我有一个非常好的人选。”

 

“哈？监督人？那是什么鬼玩意？！”

年仅十四岁的少年身着蓝白相间的剑士服，他将又细又长的佩剑平举起来，袖口镶嵌做工繁复的联盟徽章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熠的白芒。

而被他毫不客气用剑尖对准的年轻男人并没有在意直达他鼻尖的剑芒，而是悠哉悠哉地打了一个响指。与此同时他的指尖被黑色雾气所缠绕，只听哐啷一声，空气里铁链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响起。

少年就这么被凭空生出的黑色锁链给缠绕起来。

“魏老大你……！”

“果然就跟那帮老家伙说的一样，你这小鬼非常欠调教。”

伴随着轨迹极轻的蓝光与两声尖锐的碰撞声，缠绕在少年身上铁链被他迅速地斩断。

“哼哼，不够看啊魏老大。”少年骄傲地仰起头，得意地说道。

“你……”

“看招！”少年跃跃一试，轻踮脚尖借着地面的助力向他的导师直刺过去。

这一击又快又准，并且杀意满满，就算是魏琛也没有料到黄少天这突如其来的杀招。他有些失去在小鬼面前的风度，狼狈地向后退了一米的距离，冰雨那尖细的剑身与他的鼻尖擦过，一条血痕若隐若现。

“靠，你这小鬼。”

“再来！”黄少天的玩性显然已经起来了。从小他就是不折不扣的天才，学东西的速度比同龄人要快得多，很快身周已经无敌手。因为他喜欢闹事的性格让父母头疼不已，万般无奈下只能将他放在地球另一边的全封闭贵族学院，没想到这一着让黄少天更加地变本加厉。

而现在，好不容易从一个穷乡僻壤转学到世界公认最有实力的学院之一，他整个人一直处于非常亢奋的状态，内心对过去几年的不满积压到顶点而产生的破坏欲，已经膨胀起来。

正因为他尊重魏琛，所以才会毫无保留自己的杀意与对方战斗。

而也正是这样心无旁骛随心所欲的性格，让魏琛感到头疼不已。

十四岁的少年似乎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

其实想想，魏琛安慰自己，黄少天不过就是拆了两栋宿舍楼，外加铲平了一个校长最心爱的花园而已，也没做什么特别的坏事，对吧？

至于那些正在医院急诊排队的学长们……嗯，那也是正式的决斗中，光荣负伤，对吧？

一切都很合理。

如果，黄少天不要一边得意地笑一边以想要认真地击杀自己的心情，带着他的冰雨冲过来，那就更好了。

魏琛倒不至于还赢不过黄少天，况且打不过，逃跑的方式还是有很多的，只是这小鬼精力无限，而身为蓝雨首席的他可没那么多空余的时间去照顾。

“总之，监督人就相当于是你的监护人，你做的每一件事情他都要负起责任，”魏琛一边在这空旷的林间躲闪黄少天的剑刺，一边随口胡说，“所以你要是做了什么太过分的出轨的事情，你的监督人也有权利将你处刑。”

实际上监督人只负责观察与定时报告，最多出事时去收收尸体。魏琛会将话说得这么重就是想要吓唬一下这小鬼，虽然他知道威慑力不一定足，但至少可以激起黄少天的反抗欲，顺手将自己从这你追我赶的游戏里脱身，让他慢慢玩他的监督人去。

他的如意算盘非常美好。

而黄少天也已经上钩。

“哈？为什么我做什么事他都要负责啊？我的事跟他有半毛钱关系吗？！”十四岁的小孩对于被束缚这件事情本身，已经到深恶痛绝的地步，“那人是什么来历啊？我凭什么听他的？”

“他跟你一样也是守护者。”

黄少天终于停止进攻，他从空中落下时用冰雨的剑尖轻点地面缓冲，完全站稳时身后的土地已被划出一条长痕，上面还残留着细小的蓝色光点。

“哦，守护者？他叫什么名字？”

“‘他’的知名度是很高的，却邪的主人，你有印象吗？”魏琛的嘴边微微弯起一道意味深长的笑。

黄少天握住冰雨剑柄的手，微微地震了一下。随后他也慢慢地扬起笑。

阳光下，少年那双漂亮的雕着灰褐色细纹的眼睛，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可是眼底却没有丝毫的暖意。

“哦？你说，我的监督人是叶秋？”

 

空气中涌动的能量瞬间加剧了。

那是精灵与人类魔力感应碰撞时所产生的效果，随之带来的是强劲的、刮过肌肤仿佛灼烧痛感的风。

 

    “我已经好久……没有这种兴奋的感觉了。”

 

Opus Six

那是一幕巨大的光帘，从碧蓝无垠的天空倾泻而下，没有实体的、数以万计的光点垂直划过稀薄的空气，震颤的余晖形成流动的纹路。

光瀑仿佛将整个世界一分为二。

从离这奇景数里远高耸于天的北塔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这“边界”的震撼。只是无论到访过多少次，都无法想象，在这个世界里光瀑的能源到底从何而来。

没有任何的魔力流动痕迹，数也数不清的、形成幕帘的光纹似乎在很遥远的过去，就一直存在，至今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谜题。只是任何一个魔法师都没有办法很好地解释或者探究出它的原理。

千年过去，这奇景也只是变成一个极为特殊的旅游景点。

凡是穿越过边界的人，只是回到原点，就好像是到异世界走了一遭。只不过这个经历，每个人的感触都极不相同。有些人在越过边界后感觉时间似乎已经流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重启；有些人则认为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间。

可是边界在那么多年以来，似乎并没有影响过这个世界上任何的大事件，甚至连小事件也未听闻过。

长久以来，它就只是存在于世界的“边缘”，仅此而已。    

苏沐橙以前从未对这个“遗迹”生出过任何的好奇心，可是此时此刻站在北塔上遥望，感受光瀑垂落的那个末端深渊底下卷席而上的冷冽的风，她竟发现这样的感觉似乎熟悉得有些可怕。

可是无论是哪个时期的回忆，都应该不会存在这个感觉才对。

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北塔离边界有一段距离，但是那段距离基本被世界政府管制封锁起来，如果没有得到许可无法通行。不过苏沐橙是联盟认证的魔法师，拿到通行许可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

可是她就只是一时冲动，抛开了所有一切，跑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四处都是荒芜贫瘠的土地，凹凸不平的堆土上没有生长出一株植物，就好像只是一片死土。有魔法史学家认为这里曾经是末端战争最后一战的场所，然而真相到底如何，已无从考究。

就在这个仿佛末日世界的场所，那漂亮而耀眼的光帘从天空中垂落下来，好像拥有自我意识一般、跳跃着生命的光辉。

她恍然想起似乎是两个月前，有谁跟她探讨过边界的设定。

可是再回过神来，脑海的画面只剩下空荡荡的台阶。

那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呢？

好像思维无法清晰地运转，就在快要想象出背着光站在那里、一副好整以暇表情的男人的脸时，总是无法到达最后的图像。只记得对方一直在反驳自己的理论，还带着令她熟悉的烦人的笑容。

明明就在一步之遥的距离。

 

“终于等到你了。”

对了，就是这样的语气。苏沐橙突然觉得，如果此时此刻回过头去，一定会见到对方嚣张的笑容，还有令人熟悉的尖刻的灰褐色眼瞳。

“怎么傻站在那里？这不是你的风格啊？发生什么事了吗？嗯？苏沐橙。”

“我在想……”

“嗯嗯？”

“怎么还是你啊，”女魔法师微微地侧过身来，用手将被这狂风吹起挡住视线的发丝拨到耳后，“黄少天。”

“你还认得我，实在太让我感动了。”

对方用略显夸张的语气说道。他穿着与记忆中不一致的普通休闲服，总是不离手的细剑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挂在胸前的单反相机，就好像只是一个前来北塔观赏奇迹的普通游客。唯一没变的是那个耀眼的笑容与漂亮的浅褐色头发。

“你一直在等我？”

“你不觉得，在这个浪漫的地方遇见，很像命运的安排嘛？”

“你是……谁？”

“你刚刚不是还叫我的名字，这么快就忘记了？”黄少天微微蹙起眉头，似乎很不满，“苏沐橙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苏沐橙不说话。

可能是因为想说的、想问的，实在太多，疑问与困扰缠绕她的思绪，没有办法好好整理现在的心情。她最初以为见到面时，会更加地激动，会有即将要揭晓真相的雀跃。可是现在却像是老朋友一样，进行着稀松平常的对话。

内心竟然如此地平静。

而黄少天只是微微笑着看她。

“你为什么要等我？”许久，她再次开口。

“一开始，难道不是你先找我的吗？”黄少天略微叹叹气，“啊，对，你们每个人都觉得我很熟悉，然后又轻易把老子给忘了！真让人烦躁啊。不过没有关系，已经是最后一次了。”

“什么是最后一次？”

“像现在这样，最后出现在你们面前，”他又恢复那个自信的笑，“为了不让你忘记得这么彻底，所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等了……多久了？”

“好久好久，我已经忘记了到底有多久了，”黄少天苦恼地眯起那双在阳光显得更加耀熠的灰褐色眼瞳，“可能，也就一会吧。”

苏沐橙感觉似乎完全无法与对方沟通，她甚至觉得眼前这个人并不是记忆中的黄少天，可是又感觉那么地熟悉。

“你到底在说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因为这里是最接近‘那个世界’的地方，所以我才在这里‘活下来’啊，否则的话，只会像你们那样，什么都不记得，彻底地遗忘‘历史’。”

“‘历史’？”

“‘这个世界’，是真实也是虚假，” 黄少天抬起头，迎着从高空上洒落下来的耀眼的光辉，微微眯起眸子，似乎在享受这和煦阳光的沐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这个世界没有尽头吗？”

——「那你有到过世界的尽头吗？」

苏沐橙忽地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被瞬间冻住，原本被阳光所照耀的温暖刹那间转换为冰冷。那天，在那个地方，是……

“你不记得也很正常，因为世界正在‘抹杀’我的存在。包括我存在的证明。”黄少天满不在乎地说出令苏沐橙感到震惊的话语，而从他的表情与语气来说，他确实压根不在意。

“为什么？”

“因为，我终于，察觉到‘他’的存在。而且一直都在寻找他。”黄少天在说到“他”时，表情出奇地柔和，好像带着某种怀念的感情，与平时那骄傲的、盛气凌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他那双看上去漂亮得有些冰冷的灰褐色眼睛，漾着温柔的笑意。

“对啊，我终于想起来了。在过去的人生里，我一直觉得自己好像一直都缺失了某个重要的部分，可是我想不起来。”

苏沐橙有一个瞬间似乎也回忆起这样的情绪。

就好像从最初只属于自己的情感，随着时间的消逝，随着体验到人生那一点一滴细微的事物，那样强烈的感情好像慢慢地从体内剥离开来，被拆散成不完整的碎片，由记忆封存。

她看到黄少天向她伸出手，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不像叶修那样纤细，看起来更加地苍劲有力，他的指腹与食指骨节处长满剑士训练时常年摩擦的薄茧。对方带着得意表情的笑容，仿佛带有某种奇妙的魔力。

她能感觉到体内的魔力在躁动，紊乱，甚至还有一点点不安。

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握了上去。

双手交叠时传递而来的温度有一瞬间让苏沐橙感觉自己要被灼伤，随后细碎的片段开始慢慢地涌入她的身体。

偶尔会梦到的场景，以前只要一醒来就会忘记的场景，现在清晰地浮现出脑海。

那是，学院的生活，一瞬间化为战火的和平生活，所有人憎恶的恶魔仿佛在地狱深处咆哮，以世间万物的精灵作为祭品，令世界陷入疯狂的炼狱。

在这样的情况下，荣耀联盟带领着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守护者共同迎战。

那是，一味在失去的世界。

陷入绝望与悲伤连锁的世界。

冰凉的液体顺落脸颊，滴在手背上，惊醒了回忆。

面前的灰褐色短发青年，用带着无限怀念的温柔的表情——温柔到苏沐橙近乎要不认识他了——看着她，下一秒又恢复那骄傲而不可一世的神情。这个才是她所熟悉的黄少天，这个念头一瞬间划过她的脑海。

“世界的因果真的很奇妙。如果那天不是你出现在那个地方，我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回忆’起来，但是在这个世界里……”黄少天松开手，改为用力地揉了揉苏沐橙头顶的黑发，只不过她说到一半，又停下话匣子。

“少天，你怎么比以前还要烦人了。”苏沐橙一边理着被对方弄乱的头发，一边没有忍住吐槽起对方三番四次的欲言又止。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世界”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跟“那个人”一起教育对方。

黄少天曾经是个世界级问题儿童，这个烫手山芋先后经过蓝雨与荣耀联盟扔给当时位于守护者最顶端的男人。三个人在一起经历的事情存在于回忆的每一个角落。

一起逃课，一起做魔法实验，一起将学院闹得天翻地覆。每一次都是叶修与黄少天背锅，而自己则被他们保护得很好，一如既往很完美地扮演着优等生的身份。

为什么会忘了呢？

明明，那样熟悉的感觉，充斥着身体每一个部位。

为什么会这样……轻易就忘记？

从胸口溢出的感情，仿佛快要装满整个世界。

“苏沐橙，你这个爱哭鬼。真麻烦啊。要是被叶修知道了，我一定会死得很惨吧？”黄少天啧啧地道。

“我没有。”苏沐橙一秒反驳。

那并不带有任何情绪，只是单纯的、从胸腔喷薄而出的强烈感情，以至于无法控制所有的感官反应。

“你都想起来了吗？”

“嗯。”

“是吗，真好。”

记忆在这个时刻清晰起来。她知道是因为自己的魔力与眼前这个青年产生了剧烈的共鸣，所以才会将沉睡在脑海里的、从那个世界里带过来的回忆记起。

那并不是幻象，而是千真万确地到达过那个地方。就算是以前的世界也无法解释这样的现象，但是她还是将大部分记忆带回来了。可是世界并不允许这样的“记录”，所以那些关于曾经的回忆，被强行封锁在灵魂深处。

而现在与黄少天接触，将所有一切都解锁。

所以她想起来了。

那个，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热爱魔法，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热爱万物精灵的男人，在得知世界的真相时，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精灵是神赐予魔法师最好的礼物。

叶修曾经用宽大而温暖的手掌，抚上她的头顶，语气温和地说道。

直到恶魔从龟裂的大地汹涌而出，精灵履行自己身为祭品的义务汲取万物生灵的魔力，世界变成毫无灵魂的鲜血炼狱。

那真的是，他所热爱的世界吗？

魔法是一种奇迹，那是真的吗？

世人向神明寻求答案，他们疑虑，彷徨，焦躁，痛苦，悲伤——最终，绝望地发现……

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神明。

“我们的世界……被毁灭了吗？”她背过身去，看向那被称为奇迹的光瀑。她现在终于明白在见到它的那个瞬间，那熟悉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

那就像是……沉睡在此地的精灵。

或者说，守护在此地的精灵。

只是它们现在没有献祭的对象，也没有与任何魔法师签订契约，只是单纯地，守护在连接着两个世界的边界。

“这个嘛……”黄少天的声音有一瞬间变得有些冰冷，“我也不知道。”

苏沐橙回过头来，只见对方微微眯起眼，眺望着远方的奇迹，似乎沉浸于某个回忆中。

“应该没有吧，”末了，他露出轻松的神色，耸耸肩膀，“我们所认识的那个家伙，会是这么轻易就被打败的吗？就算是世界想要‘抹杀’他的存在，也不是这么轻易的事情吧。事实上，我们就站在这里，并且目的与愿望是一致的。”

——寻找叶修。

“而且我为了躲过世界的‘惩戒’，一个人在边界里，躲了好长时间啊。你知道吗？那个该死的边界，由于规则不稳定，经常会一不高兴就重启你对时间的感知。只要不小心沉睡过去，梦里就是上千年上万年……唔，虽然醒来的时候我不记得那种经历，但是偶尔会有感官残留，”黄少天带着不满的表情噼里啪啦地说着，“那种感觉……那种感觉，一想到那个家伙可能正体验着，就觉得，我为什么还在这里呢？”

原本所有人都会死去。

万物凋零。

世界毁灭。

拯救这一切的男人，却在所有人都开启了新的世界后，独自一人停留在那虚无的空间里，或许上千年，或许上万年。又或许，已经被世界抹去。但是苏沐橙相信，他一定还存在于这个世界某个地方，如果不是这里，也一定在别的什么地方。这样的心情，应该跟眼前这个男人所拥有的感情，是一样的吧？

不，或许不能相提并论。

那是，跨越时间与空间，绝无仅有的思念。

她知道，凭她现在的力量，就连这个世界的边界都无法跨越，可是黄少天可以。并且他正打算这么做。而对方一直留在这里的原因，不过是曾经与自己约定的诺言。

——如果有一天我忘记了，你能不能提醒我？

——未来的你曾经拯救了过去的我，这点小回报，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你以为我是谁啊？

“谢谢。遵守了约定。”

“哇哇，这么一本正经地道谢，反而会让我有一种非常惊吓的感觉啊！”黄少天夸张地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那个温柔对他笑的苏沐橙。

“啊啊，有时间跟我在这里闲扯，你怎么还不去找叶修啊？”苏沐橙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磨唧的人啊？”

“好久没跟熟人说过话了，让我得瑟一会啊。”

哦哦，差点忘记对方是可以毁灭世界的话痨。忍受了那么多年的独行，似乎还真的挺不容易？

“而且谁知道，你走出这个地方之后，会不会又把所有一切都忘了？提点你们所有人的方式还要特别含蓄，不然会被世界的规则所监测到，一言不合就销毁‘记录’，我真是受够，这个莫名奇妙的世界了。”黄少天有些抓狂地抱怨着，表情生动得让苏沐橙觉得仿佛一瞬间就回到她第一次见到黄少天时，看到对方被叶修揍得落花流水的委屈模样。

黄少天扭过头去，撇撇嘴一脸的闹别扭。

“我已经受够这个，没有他的世界了。”

 

Interlude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耳边呼啸而过的是当恶魔踏过大地时，村庄与城镇被毁灭时，绝望的人们向着那浑浊而昏暗的天空呐喊的声音。那已经持续了多久了呢？没有印象了。为什么人无法守护自己重要的事物呢？身边的苏沐橙似乎不是第一次提出这样的问题，而自己只能沉默地拍拍她的头，随后抓过身边的却邪将迎面而来的丑陋的、面目狰狞的恶魔刺穿。

它们的血液与人类一样，都是刺目的鲜红。魔法屏障保护身上不会被这粘稠的、腥臭的液体溅上。只要手上有武器，就可以保护身边所有的人。

不远处享受近战乐趣的黄少天总是不会给自己身上施展任何的屏障加护魔法，挥舞那拥有漂亮冰蓝色的细剑在血海中杀出一条生路。他将恶魔击杀时嘴角带笑，似乎非常享受这样的生死战。叶修跟他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类人。

他们都是世界的守护者，早已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战争。

并肩作战的次数，已经多到脑内都无法容纳的量级。

这样的场景似乎经常会浮现在脑海里。

荣耀联盟的所有守护者，都背负着这个世界无数的生命。因为无论人类如何呐喊，恸哭，绝望，神明也没有降临。所以他们决定要成为这个世界的神。

就像是无法斩断的某种宿命。

战斗、战斗、战斗、不断地战斗，直到死亡将他们从这个可悲的轮回解脱。

痛楚会将时间无限拉长，切割成无法封存的回忆，无时无刻都在脑海里赤裸裸地存在。久而久之，险些就会忘记曾经那个世界，那个拥有着万物精灵纷纷起舞的美好世界。

在荣耀学院里，与同伴的回忆。

在遥远的家园，与家人的回忆。

甚至是独自一人，躺在夏日的树梢上，熟睡的那个瞬间，阳光从树叶茂密的缝隙间偷偷溜进他梦境的回忆。很多次这样的场景，都会听到那个小鬼，用气急败坏的声音，喊自己的名字。

明明闭上眼，都是这样的岁月，但是睁开眼只有由鲜血与死亡构筑而成的炼狱。甚至连那个熟悉得令心脏发麻的声音，也失去了所有的温度。

即使是这样，还是想要，守护这样的世界。

 

“……我的愿望是，让万物精灵陷入沉睡。”

“就算世界的规则会因此重构，而你被抹杀？”

“如果这是——”

 

 

Epilogue

荣耀皇家学院最近卷入新闻大风波。

两个月前苏沐橙就魔法是否拥有价值进行探讨与研究的论文，被喻文州作为学院代表作品推荐到世界魔法峰会，掀起了业界对魔法价值的讨论热潮。而这一切的源头竟然只是来自于荣耀皇家学院的女魔法师。

尽管这位女魔法师拥有足够令人敬佩的头衔，但这都不是关键。

关键是，一位可以用专业知识吊打魔法协会许多资深魔法师的女学生，同时也被赐予了同等的美貌值。这才是荣耀皇家学院掀起大风波的重要原因之一。

身为荣耀皇家学院首席记者的李轩从而嗅到了八卦的味道，并洋洋洒洒地写了万字论文去论证他们这位才貌双全的女魔法师到底具有多么高尚的人格魅力——当然不忘记插播她的日常生活趣事与在学院里的传奇事迹。至于他遭遇到据说比死亡还要可怕、来自同门师姐的毒手，那就是后话了。

原本就是学院一道美丽风景线的苏沐橙，经过喻文州这么推波助澜之后，又重新开始了名人生活。

“沐沐，我们不考虑一下买凶杀人吗？”在陪同好友经历过数次被粉丝跟踪与追逐的楚云秀，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在厨房里拿着一把看起来十分锋利的菜刀，忽地陷入沉思随后微笑地说出这句话。

“咳……咳咳，”原本在沙发上悠哉悠哉看着报纸刊物的喻文州，在听到这句话后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三月寒风，他眨眨藏在镜片后的无辜眼睛，“这么危险的话题不适合优等生啊，云秀。”

在一旁迎着从窗台洒落到屋内的阳光，苏沐橙原本正抱着双臂挨着柔软的沙发靠背小憩，听到这样的对话后，忍不住偷偷地睁开眼，看到喻文州一脸吃瘪的模样，以及楚云秀一脸认真询问的神情。

宿舍外熙熙攘攘，时不时有女学生前来“拜访”苏沐橙，一会来借课本，一会来借论文资料，一会来嘘寒问暖，大多数都是冲着这个闯入女生宿舍而毫无自觉的喻文州教授而来。不过很快地，所有人都开始对楚云秀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退避三舍。

楚云秀脾气很好，但是生气的时候，那一定会是世界末日——这是某个学弟在血与泪的教训中总结出来的，并且由他很快传播至学院的每个角落。

“魏教授待会会来吗？”楚云秀在厨房探出头来问道。

“我约了他，他说睡醒就过来。”苏沐橙一边晒着懒懒的阳光，一边微微伸了个懒腰活动筋骨，“不过他睡醒估计要很久很久，如果到点了他还没来的话，我就去叫他吧。”

“沐沐你怎么可以这么善良呢，这种跑腿的话当然交给喻文州来做才对！”

“喻教授要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话，恐怕今晚都回不来吧？”苏沐橙一本正经地调侃道。

“虽然话是这么说没错。”

“喂喂。”喻文州无奈，不过也懒得反驳他两个女学生的一唱一和。最近苏沐橙被推上各种电视节目，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确实是因为他在世界魔法峰会上搞的这么一出——关键是他跟苏沐橙谈起过这个事情，而后者当时整个人都沉浸在黄昏之章的解读里，事后表示自己完全不记得有听说过这个事情。

喻文州感觉自己有苦说不出，但很现实地屈服于楚云秀手里那把锋利的菜刀上。

今天其实只是一个简单的聚会，庆祝苏沐橙因为这篇论文保送研究生。

一功一过，勉强把喻文州的“深重罪孽”抵消。

苏沐橙看着他微微蹙起眉头，难得孩子气一般撇嘴的表情，忽地就想起那个人。最后残留在掌心的温度，随着自北塔底部呼啸而上的狂风消逝。

最后的最后，黄少天到底说了什么？她似乎已经开始有点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对方的那个表情，是十年难得一遇的认真与执着，尽管仿佛伴随着让心脏忽然紧揪的痛楚。大概是因为自己在那个瞬间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想不起来了，世界似乎又开始慢慢地将他们的存在证明抹杀。

但是肯定没有问题的吧。

苏沐橙这么想着，从沙发上站起来，随后慢慢地走向窗台。她用力地将半掩的窗户推开，迎接那攀在远处山脊缓缓坠落的夕阳，放任那漫天的红霞钻进屋子。微风伴随着黄昏的味道，有一瞬间仿佛感知到守候在边界的精灵，翩翩起舞的魔力涌动。

哥哥，如果知道真相之后，你还会认为，这个世界只是一个谎言吗？

她闭上眼感受微风吹拂在脸上的温度，再次睁开。远处依稀能看到隐藏在光辉之城魔法区的钟楼，叮叮当当地敲响节日的庆典乐章。如果认真聆听的话，或许还能听到白鸽被钟声惊醒的那个刹那，翅膀扑腾在空中的声音。或许还有街道上魔法游行队伍的演出，以及相互依偎彼此的人们，发自内心的欢声笑语。

“沐沐——”身后传来楚云秀的呼唤。

她深深地、深深地呼吸着这个世界的空气，感受这美得让人心醉的黄昏的气息。

“来了。”

她扬起唇，微笑地应答，随后转身。漂亮的黑色长发随风飘动，沐浴在身后那铺天盖地的晚霞。

风更大了，吹响了摆放在窗台前一本其貌不扬的黑色书籍。纸张快速地随风而沙沙翻页，最终落到最后一章。上面用黑色墨水写着——

致叶修：

谨献给，这个你所期望的世界。

 

Fin

迟来的祝贺合志完售（。

感谢所有支持过黄叶神烦推广委员会的大家，你们都是我的宝藏：D